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小说的源起,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在唐人的小说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小说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蚣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的。

  “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里裹粗如庭柱,盘作酒碗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

  “昂至后日,高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灸,挫椎斩脍,皑轹蒜齑,唱夜叉歌狮子舞。

  “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

  “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遂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

  “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小说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段的,它的形式和小说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当时民间的小说、传奇、评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客,这些人物就几乎已是现代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典型。

  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就已比现代武侠小说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直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通的。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全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小说的起源,再经过民间评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形式。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就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已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种武侠小说。

  可是这种小说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小说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小说呢?

  现代的武侠小说,若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算起,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代。

  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是第一个时代的领袖。写《七杀碑》的朱贞木,写《铁骑银瓶》的王度庐可以算是第二个时代的代表。

  到了金庸写《射雕》,将武侠小说带进了另一个局面。

  这个时代,无疑是武侠小说最盛行的时代,写武侠小说的人,最多时曾经有三百个。

  就因为武侠小说已经写得太多,读者们也看得太多,所以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已经可以预测到结局。

  最妙的是,越是奇诡的故事,读者越能猜到结局。

  因为同样“奇诡”的故事已被写过无数次了。易容、毒药、诈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头”——这些圈套都已很难令读者上钩。

  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

  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惑情。

  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尔曾经夸下句海口,他说:“十九世纪后将再无小说。”

  因为他认为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的作家写尽了。

  可是他错了。

  他忽略了一点!

  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你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小说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就在永不停地改变!随着时代改变!

  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新的观念。

  因为小说本就是虚构的!

  写小说不是写历史传记。写小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读者,感动读者。

  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改变,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应该怎样来写动作,的确也是武侠小说的一大难题。

  我总认为“动作”并不一定就是“打”!

  小说中的动作和电影画面的动作,可以给人一种生猛的刺激,但小说中瞄写的动作就是没有电影画面中这种鲜明刺激的力量。

  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的,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

  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

  然后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

  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

  武侠小说毕竟不是国术指导。

  武侠小说也不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杀人的!

  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会令人反胃了。

  最近我的胃很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除了维持《七种武器》和《陆小凤》两个连续性的故事外,已很久没有开新稿。

  近月在报刊上连载的《历劫江湖》,和《金剑残骨令》,都是我十五年前的旧书。我并不反对把“旧书新登”,因为温故而知新,至少可以让读者看到一个作家写作路线的改变!

  《天涯·明月·刀》,是我最新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给读者一点“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尽力朝这个方向走!

  每在写一篇新稿之前,我总喜欢写一点自己对武狭小说的看法和感想,零零碎碎已写了很多。抛砖引玉,我希望读者们也能写一点自己的感想,让武侠小说能再往前走一步。

  走一大步。

  古龙

  一九七四、四、十七、夜、夜深。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第一回 人在天涯

第二回 天涯蔷薇

第三回 高楼明月

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

第五回 孔雀

第六回 决斗之前

第七回 决斗

第八回 孔雀山庄

第九回 一刀赌命

第十回 变化

第十一回 明月何处有

第十二回 生死之间

第十三回 天王斩鬼刀

第十四回 先付后杀

第十五回 天龙古刹

第十六回 丧钟

第十七回 绝望

第十八回 情到浓时情转薄

第十九回 刽子手

第二十回 大师与琴僮

第二十一回 脱出樊笼

第二十二回 公子羽

第二十三回 神秘老人

第二十四回 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