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祸从天降

  庭院深沉,浓荫如盖,古树下一个青袍老者,须眉都已映成碧绿,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安详悠闲,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瞧着面前的少年写字。

  这少年盘膝端坐在张矮几前,手里拿着的笔,粗如儿臂,长达两丈,笔端几已触及木叶,赫然竟似生铁所铸,黝黑的笔杆上,刻着“千钧笔”三个字,但他写的却是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这时他已将一篇南华经写完,写到最后一字,最后一笔,仍是诚心正意,笔法丝毫不乱。

  木叶深处有蝉声摇曳,却衬得天地间更是寂静,红尘中的嚣闹烦扰,似已长久未入庭院。

  那少年轻轻放下了笔,突然抬头笑道:“黄池之会,天下英雄谁肯错过?你老人家难道真的不去了么?”

  青袍老者微微笑道:“你直待这一篇南华经写完才问,养气的功夫总算稍有进境,但这句话仍是不该问的,你难道还勘不破这‘英雄’二字?”

  少年抬头瞧了瞧树梢,却又立刻垂下了头,道:“是。”

  有风吹过,木叶微响,突然一条人影自树梢飞鸟般掠下,来势如箭,落地无声,竟是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黑色的紧身衣下,一粒粒肌肉如走珠般流窜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满了警戒之意,当真如强弩在匣,一触即发。

  但这老少两入神色却都丝毫不变,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仿佛这黑衣人早就站在那里似的。

  黑衣人突然笑道:“乐山老人俞放鹤,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却不想公子竟也镇定如此,我黑鸽子总算开了眼界。”抱拳一礼,眉宇间顿现敬佩之色。

  俞放鹤笑道:“原来是轻功七俊中的黑大侠。”

  黑鸽子道:“前辈总该知道,武林七禽中,就数我黑鸽子最没出息,既不能做强盗也不能当镖客,只有靠着两条跑得快的腿,一张闭得严的嘴替人传递书信来混日子。”

  俞放鹤悦声道:“黑兄平生不取未经劳力所得之财物,老朽素来佩服,却不知是哪位故人劳动黑兄为老朽传来书信?”

  黑鸽子笑道:“传信之人若不愿透露身份,在下从来守口如瓶,此乃在下职业道德,前辈谅必不至相强,但在下却知道这封书信关系着前辈一件极重大的秘密,所以必须面交前辈。”慎重地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俞放鹤微微沉吟,却又将那封信送了回去,道:“既是如此,就请阁下将此信大声念出来吧。”

  黑鸽子道:“但此信乃是前辈的秘密……”

  俞放鹤笑道:“正因如此,老朽才要相烦阁下,老朽平生从无秘密,自信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事是不能被人大声念出来的。”

  黑鸽子耸然动容,轩眉大笑道:“好个‘从无秘密’,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做到这四个字!”

  双手接过书信撕了开来,三页写得满满的信纸,竟黏在一起,他伸手沾了点口水,才将信纸掀开,瞧了一眼,大声念着道:“放鹤仁……”

  那“兄”字还未说出口来,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倒了下去。

  俞放鹤终于变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就在这眨眼间他脉息便已将断,俞放鹤不及再问别的,大声问道:“这封信究竟是谁要你送来的?谁?”

  黑鸽子张开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见他面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黑,眨眼间竟变了四种颜色,面上的肌肉,也突然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刹那前还是生气勃勃的一张脸,此刻竟已变成个黑色的骷髅。

  那少年手足冰冷,尖声道:“好毒!好厉害的毒。”

  俞放鹤缓缓站起,惨然长叹道:“这封信本是要害我的,不想却害了他,我虽未杀他,他却因我而死……”

  只见黑鸽子身上肌肉也全都消陷,怀中滚出了几锭黄金,想来便是他传信的代价,也正是他生命的代价。

  俞放鹤瞧着这金子,突然拾起了那封书信。

  少年目光一闪,惊呼道:“你老人家要怎样?”

  俞放鹤神色又复平静,缓缓道:“此人为我而死,我岂能无以报他,何况,要害我的这人手段如此毒辣,一计不成,想必还有二计,就说不定还要有无辜之人陪我牺牲,我活着既不免自责自疚,倒不如一死反而安心。”

  那少年颤声道:“但……但你老人家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你?你老人家一生与人无争,又有谁会……”

  话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巨震,那几锭金子竟突然爆炸,震得矮几上的水池纸砚全都掉了下来。

  俞放鹤身子看似站着不动,其实已跃退三丈后又再掠回,他平和的目光中已有怒色,握拳道:“好毒辣的人,竟在这金锭中也藏有火药,而且算准黑鸽兄将信送到之后再爆,他不但要害我,竟还要将送信人也杀死灭口……”

  少年目光变色,恨声道:“这会是什么人?既有如此毒辣的一颗心,又有如此巧妙的一双手,此人不除,岂非……”

  俞放鹤黯然一叹,截断了他的话,惨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想必是我曾经做错了什么事,他才会如此恨我。”

  少年目中泪光闪动,颤声道:“但你老人家一生中又何尝做错了什么事?你老人家如此待人,却还有人要害你老人家,这江湖中莫非已无公道。”

  俞放鹤缓缓道:“佩玉,莫要激动,也千万莫要说江湖中没有公道,一个人一生之中,总难免做错件事,我也难免,只是……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罢了。”

  突听远处有人大喝道:“俞放鹤在哪里?……俞放鹤在哪里……”

  这喝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喝声中夹着的惊呼声、叱骂声、暴力撞门声、重物落地声,也随着一路传了过来,显见俞宅家人竟都拦不住这恶客。

  少年俞佩玉动容道:“是什么人敢闯进来?”

  俞放鹤柔声道:“有人来访,我本就不应阻拦,何况,客已进来,你又何苦再出去……”突然转头一笑,道:“各位请进吧。”

  花园月门中,果然已闯入五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满面杀机,来势凶恶,但瞧见这父子两人安详镇定的神色,却又都不禁怔了怔,当先一条虬髯紫面大汉,手提金背九环刀,厉声狂笑道:“俞放鹤,好恶贼,我总算找着你了。”

  狂笑声中金环震动,疯狂般向俞放鹤一刀砍下,树叶都被刀风震得簌簌飘落,俞放鹤却凝立不动,竟似要等着挨这一刀!

  少年俞佩玉头也未抬,手指轻轻一弹,只听“嗤”的一声,接着“当”的一响,虬髯大汉掌中金刀已落地。

  他半边身子都已发麻,耳朵里嗡嗡直响,面上更早已变了颜色,眼睁睁瞧着这少年,既不敢进,又不敢退。

  俞佩玉已缓缓走了过来,突听俞放鹤沉声道:“佩玉,不得伤人。”

  俞佩玉果然不再前走一步,虬髯大汉浓眉顿展,仰天狂笑道:“不错,俞放鹤自命仁者,手下从不伤人,但你不伤我,我却要伤你,你若伤了我一根毫发,你就是沽名钓誉的恶贼。”

  他居然能将不通之极的歪理说得振振有词,脸厚心黑,可算都已到家了,俞放鹤却不动容,反而微笑道:“如此说来,各位无论如何都是要取老朽性命的了?”

  虬髯大汉狞笑道:“你说对了。”

  突然往地上一滚,金刀便已抢入掌中,振刀大喝道:“兄弟们还不动手。”

  喝声中九环刀、丧门剑、虎头钩、判官笔、练子枪,五件兵刃,已各自挟带风声,向老人击出。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长笑道:“就凭你们也配伤得了俞老前辈。”

  一条人影随着清朗震耳的笑声,自树梢冲入刀光剑影中,“哗啦啦”一响,九环刀首先飞出,钉入树干,“咔嚓”一声,丧门剑也折为两段。接着,一对判官笔冲天飞起,虎头钩挑破了使剑人的下腹,练子枪缠住了使钩人的脖子,刹那之间,五条大汉竟全都倒地不起。

  这人来得既快,身手更快,所用的招式,更如雷轰电击,势不可挡,俞氏父子不禁耸然动容。

  直到现在他们才瞧清这人乃是个紫罗轻衫,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目光灼灼,英气逼人,只是一张苍白的脸,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寒峻冷漠。

  此刻他竟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小子在路上便已听得这五人有加害前辈之意,所以一路跟来,见得前辈如此容让,这五人竟还如此无礼,小子激怒之下,出手未免重些,以致在前辈府中伤了人,还请前辈恕罪。”

  他出手解围,竟不居功,反先请罪。

  俞放鹤长叹道:“世兄如此做法,全是为了老朽,这‘恕罪’两字,但请再也休要提起,只是这五人……唉,老朽委实想不起何时开罪了他们,却害得他们来此送死。”

  默然半晌,展颜一笑,双手搀扶这罗衫少年,笑道:“世兄少年英俊,若为老朽故人之子,实是不胜之喜。”

  罗衫少年仍不肯起来,伏地道:“前辈虽不认得小子,小子之性命却为前辈所赐,只是前辈仁义广被四海,又怎会记得昔年曾蒙前辈翼护的一个小孩子。”

  俞放鹤搀起了他的手,笑道:“但如今这孩子非但已长大了,而且还反救了老朽一命,看来天道果然……”双臂突然一震,将那少年直摔了出去,倒退三步,身子发抖,颤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罗衫少年凌空一个“死人提”飘然落地,仰天大笑道:“俞老儿,你掌心已中了我‘立地夺魂无情针’,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你了,你再也休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俞佩玉早己冲到他爹爹身旁,只见他爹爹一双手在这刹那间便已肿起两倍,其黑如漆,其热如火。再瞧这老人面目,也已全无血色,颤抖的身子已站不直,嘴里已说不出话,俞佩玉心胆皆裂,嘶声道:“我父子究竟与你有何仇恨?你要下此毒手?”

  罗衫少年大笑道:“我和姓俞的素无冤恨,也不过是要你们的命而已。”

  他口中大笑,面上却仍是冰冰冷冷,全无表情。

  俞佩玉瞧了瞧地上尸身,咬牙道:“这都是你布下的毒计?”

  罗衫少年道:“不错,我为了要取你父子性命,陪着你父子死的已不止这六个……”

  突然撮口而啸,四面墙头,立刻跃入了二十余条黑衣大汉,各展刀剑,人人俱是脚步轻灵,身手矫健,看这扑了过来的二十余条大汉,竟无一不是江湖中独当一面的高手,只是人人都以一方紫罗花巾蒙住了脸,竟都不愿被人瞧出来历。

  罗衫少年仰天大笑道:“姓俞的,我瞧你还是束手认命了吧,咱所畏惧的只不过是俞老儿一双天下无敌的金丝绵掌,俞老儿既已不中用,你还想怎样?”

  俞佩玉目光一转,便已瞧出这些人身手不弱,他心中不但悲痛之极,愤怒之极,也难免要惊骇之极。

  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神智失常,纵不胆裂气馁,也要疯狂拼命,但这少年却大是与众不同,身子一转背起了他爹爹,将老人的长衫下摆往腰间一束,右手已抄起了那杖千钧铁笔。

  这时黑衣大汉们已摸到近前,瞧见这少年居然还能气定神凝地站在那里,也不觉怔了一怔,方自展刀扑上。

  只见刀光闪动,寒芒满天,虽是十余柄刀剑同时抢攻,但章法却丝毫不乱,攻上的攻上,击下的击下,砍头的砍头,削足的削足,十余柄刀剑同时刺向同一人,竟丝毫不闻刀剑相击之声。

  但突然间,一阵狂风着地卷起,千钧铁笔横扫而出,金铁交鸣之声立时大作,钢刀铁剑,弯的弯,折的折,脱手的脱手,十余大汉身子齐被震出,但觉肩痹腕麻,一时间竟抬不起手。

  这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当真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但这些大汉终究不是俗手,虽惊不乱,十余人后退,另十余人又自抢攻而上,俞佩玉千钧笔再次挥出。

  这一次却再也无人敢和他硬碰力拼,只是乘隙抢攻,四下游击,只听风声震耳,震得树叶如花雨般飘落。

  二十余条大汉左上右下,前退后继,竟无一人能攻入笔风圈内,只是这千钧铁笔威势虽猛绝天下,毕竟太长太重,施展既不能如普通刀剑之灵活,真力之损耗也太多,二十余招过后,俞佩玉白玉般的额角上已满是汗珠。

  罗衫少年抚掌大笑道:“对,就是这样,先耗干他力气再说,老鼠已被捉进了罐子,还怕他跑得了么?”他虽然戴着面具,但听他语声,年龄也的确不大。

  俞佩玉虽在和别人动手,眼睛却不断在留意看这狠毒的少年,更留意着这少年的一双手,手中的无情针。

  只听他背后老父的呼吸已越来越微弱,终至气若游丝,而面前这强敌的身子却渐渐走近,一双手似乎已将挥出。

  俞佩玉心已碎,力已竭,突然大呼道:“罢了。”

  他明知此番若是脱走,只怕再也难查出这些仇人的真相来历,但情势却已逼得他非走不可。

  话声出口,千钧笔“横扫千军”,突然往一条使刀的大汉当胸砸了过去,那大汉心胆皆丧,魂不附体,跌在地上,连滚几滚,千钧笔竟插入地下。

  俞佩玉身子竟借着这一戳之力,“呼”地自众人头顶上飞过,飞过树梢,就好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鸟似的,飘飘荡荡,飞了出去。

  千钧笔居然还有这点妙用,更非众人始料所及。

  罗衫少年顿足道:“追!”

  他脚一顿,人也箭一般蹿了出去,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何况他轻功本就和俞佩玉差着三分,俞佩玉借了那一戳之力,轻功更无异加强了一倍,等他飞掠出墙,但见墙外柳丝在风中飘拂,河水在阳光下流动,一条黄犬夹着尾巴从小桥上走过。

  俞佩玉却已瞧不见了。

  俞佩玉其实并未走远,只是躲在桥下荒草中。

  背后背着一人,他余力实已不能奔远,只有行险侥幸,以自己的性命来和对头的机智赌上一赌。

  只听那罗衫少年轻叱道:“分成四路,追!”

  一人道:“桥下……”

  罗衫少年怒道:“姓俞的又不是呆子,会在桥下等死?”

  接道,衣袂带风之声,一个接着一个自桥上掠过,“扑通”一声,那条黄犬惨吠着跌入河里,想是那罗衫少年恼怒之下,竟拿狗来出气,水花消失时,四下已再无声息,俞佩玉一颗心提起,又放下,还是伏身草中,动也不动。

  他当真沉得住气,直到了盏茶时分,确定那些人不再回来,方自一掠而出,不奔别处,却笔直奔回自家庭院——

  别人算准他不敢回来,他就偏要回来。

  庭院依旧深寂,浓荫依旧苍碧,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那六具尸身,却又在提醒他方经惨变。

  俞佩玉笔直奔入内室,将他爹爹放在床上,自柜中取了瓶丹药,全都灌入他爹爹嘴里。

第一回 祸从天降

第二回 龙虎风云

第三回 阴险毒辣

第四回 雨夜幽灵

第五回 生而复死

第六回 生死之谜

第七回 海棠夫人

第八回 极乐毒丸

第九回 意外之变

第十回 同命鸳鸯

第十一回 情有独钟

第十二回 扑朔迷离

第十三回 别有用心

第十四回 包藏祸心

第十五回 坚逾金石

第十六回 出奇制胜

第十七回 去而复返

第十八回 往事如烟

第十九回 惊龙搏命

第二十回 不堪回首

第二十一回 一诺千金

第二十二回 借刀杀人

第二十三回 怀璧其罪

第二十四回 幸脱危难

第二十五回 师奸徒恶

第二十六回 望花楼头

第二十七回 惊奇之变

第二十八回 神秘少年

第二十九回 黑夜追踪

第三十回 惊人惨变

第三十一回 不测风云

第三十二回 飞来横祸

第三十三回 互斗心机

第三十四回 刀光剑影

第三十五回 灵鬼化身

第三十六回 地狱恶魔

第三十七回 阎王债册

第三十八回 奇峰迭起

第三十九回 风波已动

第四十回 妖法无边